【琴靓】
“今日,吾将暗香掌门之位传予你,望你能循同门以血肉之躯指明的路途,带领全暗香弟子,走下去。”
兰花先生还是那一身不见面容的紫黑长袍,声音已不似靓仔幼年记忆中的铿锵有力。
他老了。
“恭送师父。”
靓仔此生唯一一次对一个人那么恭敬,他半跪在兰花先生脚下,低头将老人递来的匕首高举过头,沉默着看老人的袍角飞起,从视野中消失。
从此暗香再无此人。
靓仔足足跪了一柱香的时间。
他终于站起身来,将匕首划过手心,看鲜血一滴滴滴下,渗入青石砖缝中。
“以血止血,以杀止杀。”他喃喃道,声音轻得还未被听闻便消散在风中。
靓仔又回头看了一眼兰亭暮春。
那里燃着终年不灭的鲛油灯,并不亮堂,暗香也不需要它们亮堂——只需它们给未葬在归去兮的亡人指路。
兰亭暮春空空荡荡的,作为暗香支柱的兰花先生已经永远地从那里离开,还有那个本应站在兰花先生左手侧的……
靓仔用力地闭了闭眼,扬声对见证这场仪式的暗香弟子道。
“以血止血,以杀止杀!”
所有人沉声重复,并不激昂,只是一圈圈扩散开来,在暗香的每一角回荡,浸入泥土,攀上兰叶,散进兰花似有若无的幽香中。
靓仔无声地听着这犹如宣誓一般的口号,终于垂下眸,凝视自己手心锋利匕首刃口的鲜血。
“以血止血,以杀止……”他木讷地小声重复,终是哽咽到复述不完这句刻在每一个暗香门人以躯干血肉记忆的训诫。
其实每个人包括靓仔自己,都明白,这掌门的位置,本不是由靓仔坐得的。
他虽是大弟子,却不是兰花先生最得意的弟子。
兰花先生左手那一位,才是;而站在右手侧的靓仔永远被压着一头。
那个位置上的,是琴龙。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江湖上的事物变更永远比流水要快,比行云要快,比旧人遗忘的速度要快。
靓仔恍惚中觉得,琴龙还没走,还穿着幽昙衫,扭头对右侧的自己戏谑地笑。
“傻靓想什么呢,我怎么会死。”琴龙轻巧躲过靓仔轻飘飘的一拳,冲靓仔挑眉,“怎么,你希望我死吗?”
靓仔愣了半晌,默然了。
琴龙笑了笑,把靓仔强行按到一旁的青石上坐下,自己靠在他身旁。
“也是,我死了你就是师父以下暗香第一人了,开心不开心?”紫衣青年笑吟吟道。
“……不希望。”这声低语细如蚊鸣,却还是被琴龙敏锐地捕捉到了。
“嗯?什么?声音太小,傻靓你再说一遍?”琴龙故意提高音调,装出一副自己真的没听清的样子。
“……你还是去死吧。”靓仔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话,毫不意外地听到琴龙沉闷的笑声。
“所以呢,你大半夜喊我出来干什么?”靓仔只觉与这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在调侃自己的对手夜深人静时共处一方颇是不自在,不得已地主动搭话,好让局面不一直被琴龙主导。
“看。”琴龙收了那种满是戏谑的语气,扬下巴示意靓仔看。
这是全暗香唯一一处未植兰花而是种上了昙花的地方,靓仔倒是也有所耳闻,却从未来过此处。
只见二人身周围绕着的昙花,竟是在靓仔不知不觉时倏然绽放了。
“喊你看花啊。”琴龙笑道。
靓仔看着琴龙,琴龙看着满野的昙花。
俊逸青年身着劲装短打,幽深眸中映出一片冉冉萤火。
暗香雾气大,向来看不见星子。
许是落入此人眸中了吧,靓仔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什么看花,我看你只是想戏弄我而已。”靓仔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又惊又怒,起身拂袖而去。
琴龙孤身一人坐在青石上,直到满野繁花开尽,方才安静离去。
那是靓仔与琴龙最后一次有机会闲聊。
再后来的事……
靓仔一时分不清那些人马属于万圣阁还是……朝廷。
琴龙是身中雷火弹死的,再高的武功也挡不住火药的威力。
琴龙自烈火中拼死救出靓仔,靓仔却连琴龙的尸体都没能抢回——他还没法做到不顾十余名师弟师妹的性命去抢一个身死之人。
他们在繁花似锦中相遇,在战火滔天中离别。
以血止血,以杀止杀。
靓仔向自己发誓,向全暗香发誓,无论先前的事件由何人促成,定当手刃一切身怀罪孽之人。
可就算将所有罪人扒皮削骨,将他们挂在不破峰顶令秃鹫活活啄死,又有何用?
死去的同门不会回来了。
琴龙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大的江湖,这么大的兰亭暮春,只剩靓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何其悲哀。
-寒雨连江夜,平明楚山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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